前情:去年一月底二月初的时候在课上读到一份短篇,非常喜欢、乃至于从六月份开始稍微闲下来后开始摸鱼翻译这篇小说,译到一半弃坑;八月初某天突然想到去查一下作者的其他作品,发现作者以原短篇为第一章写了一整本书、三天前刚刚出版上市,遂在Amazon上激情下单;十二月中旬终于拿到邮寄的纸质书(…);跨年前后读完并补译了两小段。

翻译算得上是长久以来一直保持着热情的一项爱好了,但才疏学浅学艺不精也是真的… 如有错漏欢迎指正155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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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ris is a Party, Paris is a Ghost (excerpt)

著/ David Hoon Kim

译/ AliceZ

Excerpt I

……我跟她讲我的过去经历:儿时被收养,在哥本哈根附近长大,小时候和父亲一同去法罗群岛钓鱼,在瑞典度过小学时光。Fumiko问我为什么斯堪的纳维亚人说话时听起来总像是嘟嘟囔囔,我告诉她像这样的大多数是丹麦人。即便是瑞典和挪威人要听懂我们说话也有困难。有句俗语是说丹麦人说话时嘴里含着土豆——“Danskerne taler med kartofler i munden”,我念出这句话。她听到我说丹麦语便笑个不停,但我知道她不是在嘲讽我。我暗想,即便是个金发碧眼的人对她讲丹麦语,她也会是这个反应。一个日本女孩的笑会让我再次感觉自己是个丹麦人,这谁能想到呢?

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:她男孩一样的黑色短发,她磕磕绊绊的法语,她在公共厨房水池里洗内衣的习惯,甚至她走进房间的方式——安静、丝毫不引人注意,以至于我经常在不经意间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她正读着我的一本书,或者正打量着墙上的一幅画。我们交流用的语言与我们双方的母语都不一样,这带来了料想之外的副作用、让我有时能忘掉她是个日本人的事实。一门外语能让人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以及其间万物。或许我也能效仿着对待Fumiko,也能以不一样的眼光去看待她。一天下午她正观察着我窗台上的一具昆虫遗骸,而我看着她,心想“我爱上了这个陌生的你”。那天我告诉她说她很漂亮,“Vous êtes belle”——用了正式的vous相称、而不是我们之间平常用的tu,以此强调我的认真态度。Fumiko在房间的另一头露出笑容,似乎是突然间明白了什么。

“你笑什么?”我问。

“在日本,vous是妻子称呼丈夫时用的。妻子说‘vous’而丈夫说‘tu’。来法国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。”

她当时正坐着、一本书摊开拿在手中,我走到她身旁,“你用‘vous’称呼我那么久,是这个原因吗?”我问道。

她用手上的书轻轻地打了一下我的胳膊,“我用‘vous’是因为我们那时候还不熟。”

“那现在呢?”

她没有回答。那晚,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,我对她说了我爱她(用法语说这种话要容易些)。即便是经过外语的缓冲,那几个字还是差点哽在我的喉咙里。

“Moi aussi,”过了一会儿Fumiko回应道,“Je vous aime.”

我总觉得她是从一开始就爱上我了。在我们初遇不久之后,有一次我在房间门口发现了两个富士苹果和一台旧的根德收音机。而我只是在她面前顺口提过一句我房间里的死寂光景。附带的纸条上写着,“屋里的一个鬼魂能赶走寂静。”我困惑了几分钟,才意识到她的本意大约是en revenant(回来)、错写成了un revenant(鬼魂)。那天晚些时候,我去敲她的门。没人应门,我猜测她出去了、便自己留了一张纸条,署名“另一个鬼魂朋友”。后来在我们交往几周之后,她告诉我,我那次去找她的时候她其实在家,但坐在椅子上没法起身。

“为什么呢?”

“当时我突然觉得害怕。我根本动不了,只好坐在那儿很久、只是听着。”她自嘲地笑笑,“等我打开门的时候,你已经不在了。”

Excerpt II

接下来的几天,我除了偶尔去看看Fumiko有没有从房间出来以外,几乎一门心思扑在那二十页文本上面,任由这件翻译的工作成为我每日生活的中心,如一场崭新的恋情一般、占据我的全部心神。我甚至揪出了Gadbois写作时犯的一处语法错误:他写了une hémisphère而不是un;和une sphère不一样,hémisphère是阳性的(母语使用者很少犯这种错误,但也并不意味着从不会犯。我觉得这种疏忽很有意思,像是听一位著名钢琴演奏家在倒数第二小节弹错一个简单音符)。间或从工作中抽身透口气时,我会想,我总算找到我的天职了。我曾经会不知疲倦地泡在图书馆里,在波堡或圣日内维耶图书馆排队,后者空旷室内的棱纹装饰像鲸鱼的空肚皮;如今我则蜗居在我窄小拥挤的房间里,翻译着Gadbois的作品。“R. de Gadbois基于修正后的普朗克黑体辐射定律、对于重力的定义,忽略了旋转黑洞周围电子解体导致的效应。”“我坚持认为您应该寻求其他专家的意见。如果我的文章无法在贵科学院的报告中刊登,我会在我作品的英译版本中附上这封信件的全文,这可能为您带来法律上的后果。”“R. de Gadbois投稿的文章显得雄心勃勃。他的宏伟构想有着爱因斯坦于1905年发表的文章的遗风。但尽管如此…”

在夜里,我试图回忆起我在杂志和科幻小说里得来的那点物理知识,借此催自己入睡。重力不是客观存在的力,而是由时空弯曲所导致的。物体的密度决定了其引力强度。在黑洞的视界附近,由于引力过于强大,时间的流逝也变得如同蜗牛爬行、一分钟被拉长至几千年。我想象着Fumiko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慢下来——原子,辐射,脑电波,速朽的万物,熵,以及Fumiko她自己,都慢慢趋于解体——最终搁浅于近乎完全的静止状态。半眠半醒之间,我的眼睑沉重起来,身体的其他部分却变得轻盈。我开始重新描画我在Gadbois家中走过的路线:从门口穿过长长的明亮的走廊,经过书房、厨房,进入餐厅。我的头脑似乎是在试图向其自身揭露什么;我是回来寻找某样东西的,但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。我突然想起,女佣在饭后收拾餐桌的时候、并没有动那套未使用的餐具。最终我缓缓沉入睡梦,脑中最后的影像是餐厅里的Raoul de Gadbois——他身边有个影子一般的昏暗人形。是终于从房间里走出的Fumiko吗?我不确定。总有一片黑色的帘悬在她身前、遮挡住面容。

Excerpt III

“你说,那天是不是刮着风呢?”

他的同伴,“啊?”

“烟灰缸里有根没抽完的烟。”

“所以呢?”

“万宝路。我也抽这牌子。”

他的同伴愣了一下,“真的啊。”

“我是这么想的,烟灰缸里的烟没抽完,所以要不她去世之前把烟熄掉了,要不就是那烟自己灭了,这样的话……”

“你又来了…”

“但是为什么要死前把烟掐灭呢?为什么又不抽完呢?所以我才觉得那天可能有风。”

Fumiko去世之后,Pascal曾把他的笔记给我看,字很小、但清晰可辨,字里行间满是Fumiko风格的用词。他是个不带私人意图的采访者,是个正在做科研的陌生人,而我是个长相酷似她的同胞的丹麦人——在他面前、她才能讲出那些她永远无法告诉我的话。“在他身边时我会有种感觉,像是糖尿病人对甜味的渴望;像某种药瘾从血脉里涌起。随后我就想结束。”或许,她不愿承认那时正在发生什么,就像我不愿意对自己承认一样,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。爱情常常使人做出常理之下难以想象的事。电梯从五层走向四层,我把手伸到塑料的裹尸布下面;那两人还在交谈,一点也没察觉。我把Fumiko冰冷僵硬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。从四层到三层。直到电梯到达地面,我都那样握着她的手。

Excerpt IV

……在楼里的门厅处我想办法把她弄干,用手帮她把湿头发理顺,而她努力忍住眼泪。那时我便告诉她,丢东西总是件让人难过的事,但有些事物是永远不会被弄丢的。比如猫就是这样。我对她说,有史以来还没有哪个人弄丢过一只猫,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。因为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——我示意身后倾泻而下的雨水——她都可以随时想起它,而它也会一直陪伴着她,只要她愿意。万一,当它有一天真的开始消逝的时候,这个过程又会发生得很自然、她根本就不会察觉到它已经离去。就好像月亮一样,由盈到亏、光芒一点一点被遮掩,潜移默化,让人感觉不到缺了什么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相信了我说的。